打工记：初为木匠

作者：陈富玉

一 初为打工者

去年盛夏的一天早晨，我带着木工工具，乘坐长途汽车来到秦皇岛，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。

有人问我，为什么去打工？我默默无语 。

对啊，我为什么来打工？我年近半百， 养尊处优，虽无大富，但也小资，我为什么把自己往坑里推呢？

其实我有打工的想法大约有半年的时间了，我的模板钢管出租的生意几近没有，小山一样的钢模板、钢管等建筑器材在院中码着，天天瞅着它，心中不急是假的。往年在初春，即进入一片繁忙的景象，那可真是门庭若市，挣得虽然不多，但是我的生意在同行业中也算不赖，每年的经济收入还算知足常乐。今年就不行了，突然彻底没有活儿了，我只好挥泪告别我的心爱的模板钢管，经朋友介绍，去了市里，找一份工作以谋生。

班车缓慢地驶入秦皇岛市区，在旧货市场门前停下，我先在旧货堆里买了一个旧电机，安在我的电刨子上，之前我的电刨子上的电机坏掉了，为了省点钱，我买了个旧的安装上。

来接我们的是开着一辆微型车的小伙子，我和同去的朋友把工具装上车，有手动的，气动的，还有电动的，一股脑全划拉上了车，车子左拐右拐来到东港路附近钻进一个大村庄里，来到一个小小的家具厂，家具厂的老板和我们打过招呼，老板是个年近六旬的大哥，看上去疲疲沓沓，脑袋上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，估计和挣的钱成反比，但是看上去很是和气。

我们把工具和行李放在门口，便迫不及待地钻进车间里观看。

所谓车间，只不过是几个大铁皮棚子，西面的车间，里里外外，全是学生用的课桌椅，新做的，几个工人正忙着喷漆和打磨。到东面的车间里一看，有几台老掉牙的设备，老得有点像老板其人，有几个工人在悠哉悠哉的做家具，其中一个高个子，光头，看了我们一眼，就在再没抬头。另一个小个子操南方口音问我们，是来干活的吗？他说的太快，我又很笨，听不懂他说的话，啊了好几声才点点头。

我们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老板指定的宿舍里，一进屋，啊？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？一间房改成两间，北面小屋有个土炕，南面小屋有个锅灶，炕上乱堆着一滩破布垫子，脏成没人样，布垫子上下全是锯沫，锅灶脏得更是一塌糊涂，好像是喂狗的地方，锅、碗、瓢、盆全部是用过的并且好久没有洗，好像还被老鼠舔过的样子，里、外屋之间没有门，是通着的，对着炕的部分用木条和三合板闸着，整个屋又潮又霉，一股浓重的底漆味道特别刺鼻，原来屋外就是喷漆打磨的地方，屋里犄角旮旯堆着好多油漆桶，窗户玻璃两面粘着厚厚的粉尘，电线上趴满苍蝇……。

我提起行李就出去，大声喊：“老板，我不能住那个屋子，我对油漆味过敏！你看还有其它的屋子没有？”

老板指着东边说，那边还有宿舍三间，都是有人住着，分别住着油工和木工，东边那个屋子住着木工师傅老邵，这几天回家了，你俩先在这个屋子住着，等他来了再说吧。

我俩把老邵的铺盖往炕头挪了挪，不挪不要紧，这一挪，霍，被褥里里外外全是锯沫刨花，顿时粉尘飞满整个小屋子，被褥揉得皱皱巴巴，好像从来没有打扫过也没有叠起过，活像个猪窝。墙面被烟熏得漆黑，几件破家具上堆满脏衣服，没有顶棚，一眼看到房顶，是空心水泥板搭建的那种结构，也同样熏得漆黑。小屋子本来堆得挤挤插插，我俩又把几个行李袋放在肮脏的水泥地上，就再没有一点闲地儿了。

二 焦头烂额的老板

老板待我们很是和善，每天他都是很早就起床，忙碌一天，很晚他才睡，我们看得到。老板娘是一个时髦的女人，她在市里有家具商场，她负责揽活儿，老板在厂子负责加工和送货。做家具，看似简单，从订单生产到喷漆，再到送至客户家中，需要千辛万苦，纵然有工人各司其职，老板虽没有动手亲自生产，但是老板付出的辛苦远远超过我们。

我和同去的工友老王把行李安顿好了，就按部就班的在生产车间干活儿，木匠活儿对于我俩来说并不陌生，但也不是特别精道，因为好久没有干木匠活儿了，大型电动工具也没接触过，好在有老板和老工友的指点，几天后我们就进入状态了。

我们的工作只是照图纸做家具，全是实木的，木材一般有进口红木的、有胡桃木的、有美国红橡木的，还有国产的橡木、椿木和榆木等，老板惜木材如黄金，我们哪敢轻易浪费？

有时老板送货忙不过来，带我们去安装，我们带好工具欣然同去，一次我们在路上用的时间比干活儿时间还长，老板吃不上饭，我们也饿着，老板在路上买了几块面包，就着矿泉水狠咬了几口，咕嘟嘟的灌了几口水，算是吃了午饭。

有时我觉得老板真不易，奔波劳碌之苦，比我们打工的还艰辛，好在他的儿子读完大学已经上班了，再不从事辛苦埋汰的木匠活儿，也算是他几十年的拼搏成果。后来，我听说，老板因为供儿子上大学，费了好多钱，儿子上的是美术大学，外出写生的费用不菲，学费也比普通大学昂贵得多，我问他，为什么不上个普通大学呢？他说几句泄露天机的话，让我永远敬佩老板的拳拳父爱之心！他说，儿子文化课不好，靠成绩走普通本科大学堪比登天，听说艺术考生，要求文化课成绩不高，有380分就能上本科，所以，即便多出许多费用，也得走艺术生这条路，这是上本科学校的唯一出路。

后来他儿子毕业了，找不到工作，在家待业考取了教师证，去了老家小山沟学校教学，他为了让儿子走出小山沟学校，又各处乞求，终于调到中心学校教学。

三 疯狂的木匠和血淋淋的教训

在小家具厂上班的日子里，经历太多太多的事情，老板愿意把工作承包给木匠，木匠们也乐此不疲，因为木匠多劳多得，老板也省心，之前承包都很顺利，木匠和老板双赢，这次就不那么轻松了。

老邵，资深木匠，在家具厂干了十几年，没有他不会做的活儿，几个月前，老板接了一批活儿，给卫校做课桌椅，好几百套，承包给三个木匠去做，于是，木匠老邵为了多收入，疯狂的加班加点地抢进度。

木质的椅子几百把，光准备的木料码得都有小山一样高，划线，打眼，做隼，安装，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，老邵忙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，终于在一个月后做好了四百把椅子，成品椅子堆得铁皮棚子里里外外层层叠叠，蔚为壮观。算算老邵这个月收入相当可观，有一万五千多人民币，老板也没检查质量，赶紧找油漆工上色喷漆，不曾想这里早已埋下诸多伏笔。

老邵的椅子，因为粗制滥造，榫卯稀松，胶水刷的再多也枉然，当油漆工拿起来正擦色，不想椅子散了架，手里抓的竟然只剩一根木撑，其余部件稀里哗啦掉一地，老邵脸一红，于是赶忙去维修，修好了这个，那个又散了，修来修去，没有几只好的，修的时候他图快图省事儿，大部分只是用气钉枪，钉了几根钉子，好几百把椅子，学校催促交货，必须赶在开学之前送去教室里，可是，厂老板催老邵，老邵忙的一塌糊涂，忙中出错，在用电锯锯木料时，一根小小的木片飞起来，刺向老邵的眼睛，只听一声惨叫，老邵蹲在地上双手捂住左眼，鲜血从手掌下滴落在布满锯沫和木碎屑的地上，我和姚师傅过来帮忙赶紧扶着他去找老板，上了老板的车，一路去了医院。

两个月后，得知老邵送到第一医院后，当晚转到北京医院，左眼终是没保住，后半生再做木匠活儿很难了。

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，把学校的课桌椅送去不到一个礼拜，便传来消息，烂椅子扔了一大堆。我们四个木匠去学校修了好几天，老板愁眉苦脸，老板娘气的直骂，骂老邵忒糊弄人，要扣他的工资，我微微地说，老邵确实是做的不好，但这个责任也不能全是他的，大哥您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，你不看好质量，工人就在你眼皮底下，加工出来这样质量的椅子，你也难逃其咎。

四 难过的雨季

谁都知道，做家具最糟糕的季节，就是雨季。

但是，雨季也得做，木料在厂房里堆放，空气潮湿，木料也跟着潮湿，加工的时候免不了起毛起刺，但是这不是最难点，最难点是我的宿舍，外面下大雨，宿舍屋里下小雨；外面不下雨，里面仍然嘀嗒雨。我把铺盖挪来挪去，也躲不开雨水从房顶上滴落下来打湿我心爱的被褥，最后，我把被子放在炕沿边上，才算躲过雨滴。

睡到半夜，老板喊醒我们，要我们出去帮忙搬东西，我们懒洋洋地起床，睡眼惺忪，老板让我们把放在棚子边的家具和课桌椅搬进屋里，大雨一直在下，毫无停下来的意思，雨水打在我们的额头，一激灵打了个冷战。雨水积在院子里有半尺深，我们没有水靴，只趿着拖鞋，抬着家具往屋里挪，雨水溅湿了短裤，头发上的水往眼睛里流。抬完家具，老板给我们每人一把铁锹，下水道堵了，去帮忙挖开下水道，我们趟着脏兮兮的浑水，在老板的指挥下，抗拒着无情的脏水，挖开了一个个下水道口，院子里的积水一点点流出去。回屋我们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的打个没完，躺下又睡不着觉，睁眼到天明。

五 家具厂， 闪光的事业

家具，是人类生活的必需品，谁敢说我从不用家具，那你的生活一定一团糟。

家具，伴随着我们从野蛮走向文明；从懵懂走向明朗；从无知走向智慧。无论我们身在何处，家具总是伴随我门的左右。

木制家具，从有生命的参天大树被伐木工人锯倒，就意味着他可能将走入你的生活，这其中经过许多时间考验，许多工序淬炼，也需要经过多少工匠的雕琢，我们没有理由轻易丢弃一件老家具，他是有生命的，他是有灵性的，他是工匠的人品，是工匠的心血，他是这个世界上默默付出的天使。

一次老板带我和几个木匠去了趟古旧家具市场，在那里见到了各年代的家具，心灵的震撼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领会，如果说我是资深木匠，到那里我赫然发现多么渺小，像是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。

那一刻起我才发现，我需要学习，并且永无止境。

我想我应该重新跪拜班门，向值得我学习的恩师们朝觐！